扬州城烟雨蒙蒙,贾琏勒住缰绳时,马儿前蹄扬起的水花溅湿了青石台阶。他低头看着自己靛蓝袍子下摆的泥点子,暗骂一声晦气,转头吩咐兴儿:“快去寻间干净客栈,这般形容如何见得姑父?”
兴儿缩着脖子把包袱抱得更紧些,嘴里却不停:“二爷这模样倒像是戏文里的泥猴儿,待会儿用茉莉胰子净了面,换上府里新裁的云纹锦袍,保管比那文昌阁顶的琉璃兽还体面!”说着从褡裢里掏出个珐琅小盒,“临行前平姑娘给的苏合香,说是扬州城雨气重,最怕沾了药气……”
贾琏抬脚作势要踹,笑骂道:“就你长了张巧嘴!还不快把熏笼备上?”眼角瞥见小厮靴帮上裂了道口子,暗记着回头要赏他双新鞋。主仆二人踩着青苔斑驳的石板路拐进巷子,檐角铜铃在细雨里荡出空响,惊起几只躲在客栈幌子后的灰鸽子。
铜镜里映出张泛着油光的脸,下巴新冒的胡茬像春日野草。贾琏将浸透的帕子往铜盆里一掷,水珠顺着雕花镜架滚落。更衣时他特意选了竹叶纹暗绣的月白首裰,腰间悬着的羊脂玉佩碰在黄铜薰球上叮当作响。
林府门房老仆捏着洒金名帖的手指突然发颤,转身朝影壁后喊:“栓子!速去禀告老爷!京城荣国府琏二爷来了!”又忙不迭推开朱漆条凳,“琏爷二且在这耳房稍坐,吃盏云雾茶润润喉。”说着从榆木橱里取出一套官窑茶具,盏底还沾着未洗净的茶垢。
贾琏刚在透雕拐子纹方凳上坐定,便听得院墙内脚步杂沓。透过冰裂纹窗棂,瞧见一个青衣小厮提着袍角往东书房狂奔,漆盒里的公文撒了一地也顾不得捡。不过半盏茶工夫,远处传来书柜挪动的闷响,接着是林如海特有的咳嗽声——像是被春寒浸透的旧书页在风中震颤。
“快!开中门!”林如海的嗓音夹在更漏滴答声里,官靴踩过青砖的动静越来越急。贾琏整冠时瞥见铜盆里自己的倒影一晃,廊下己现出半幅靛青官袍——衣襟竟系错了一枚盘扣。
老仆凑近低语:“老爷今晨在书房对账本,药盏打翻了三回。”话音未落,里头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贾琏望着廊下快步而来的青色身影,整了整衣襟正要行礼,却被一双温热的手托住胳膊。
“自家人何须这些虚礼。”林如海的声音像浸了雨水的竹简,清冽中带着沙哑。贾琏抬眼望去,这位姑父眼角细纹里蓄着倦意,官袍下摆还沾着几点墨渍,想来是刚从衙门赶回。
正厅里碧螺春的香气袅袅升起,贾琏捧着定窑白瓷盏,指尖感受着恰到好处的温热。他注意到林如海端起茶盏时小指微微发颤,青瓷盖碗与托碟相碰,发出极轻的脆响。
“姑母的病……”话刚出口,对面茶盏突然重重落在花梨木几上。贾琏心头一跳,却见林如海摆摆手,从袖中掏出方帕子掩住口鼻,闷咳声像被掐住脖颈的雀儿。
穿过第三道垂花门时,贾琏嗅到浓重的药香混着檀木气息。引路的丫鬟撩起珠帘,叮咚声里传来虚浮的嗓音:“可是琏儿?”拔步床上层层锦帐中伸出只枯瘦的手,腕上翡翠镯子空荡荡地晃着。贾敏要起身,鹅黄枕巾上散落的青丝像褪色的墨痕。
“姑母快别动。”贾琏跪在踏脚凳上,看见锦被边缘露出的药方一角,字迹被汤药渍染得模糊。贾敏的手像秋叶落在他掌心,温度烫得惊人:“我梦见老太太屋后的白海棠……”话未说完又呛咳起来,帕子上绽开暗红的花。
廊下忽然传来环佩叮当,贾琏转头望去,见个纤弱身影躲在紫檀屏风后。藕荷色裙裾被穿堂风掀起,露出双缀着珍珠的软缎绣鞋。林如海轻叹:“玉儿,来见你琏表哥。”
小姑娘从阴影里挪出来时,贾琏想起去年在清虚观见过的白玉观音。巴掌大的小脸嵌在雪青斗篷的风毛里,眼尾还泛着红,却规规矩矩行了个万福礼。他忙解下腰间荷包,里头滚出只泥塑小兔——原是路上见着有趣,给林黛玉准备的。
“扬州城里可找不着这个。”贾琏蹲下身与小表妹平视,看着那双含露目渐渐泛起光亮。林黛玉伸出指尖碰了碰兔耳朵,突然缩回手,从袖中掏出方素帕:“表哥的玉佩穗子散了。”
暮色爬上窗棂时,贾琏站在庑廊下看丫鬟们点灯笼。林黛玉不知何时挨到他身边,怀里抱着个青瓷罐子。“父亲说表哥明日要去大明寺?”她踮脚把罐子塞进贾琏手里,茉莉香扑面而来,“寺后竹林的泉水最宜煎药。”
贾琏指腹擦过青瓷罐上的水痕,忽觉纹理有异。借着渐暗的天光细看,冰裂纹间竟藏着“两淮盐运监制”的凸印。黛玉的绢帕轻扫过罐口:“这水须得寅时三刻接第一道泉眼,表哥就当替玉儿看回竹林日出罢。”
灯笼的光晕染在她鬓角,珍珠步摇坠子晃出细小光斑。远处传来丫鬟换药罐的叮当声,混着黛玉忽然低下去的呢喃:“总比让那些姑子们……把观音殿的檀香灰当药引子强。”
她转身时,雪青斗篷带翻了廊下海棠,花瓣正落在贾琏沾着泥星的靴面上——那抹残红恰似姑母帕子上咳出的血点子。
贾敏枯瘦的手指突然攥住锦匣边缘,雪蛤膏的琉璃瓶在缎面上滚了半圈:“老太太倒是会疼人,这贡品怕是皇后娘娘都舍不得多用?”她眼尾瞥向丈夫,“你且收着,等我这口气断了,正好给新夫人补身子。”
林如海手中茶盏“当啷”砸在青砖地上,碎瓷溅到贾琏袍角。黛玉忽然从绣墩上起身,小手稳稳按住母亲颤抖的腕子:“母亲昨儿还说外祖母送的阿胶太燥,这雪蛤性寒,倒适合女儿收着养肺。”说着竟真把锦匣拢进怀里。
“你这小没良心的!”贾敏气得发笑,指尖戳上女儿额头,“见了表哥连娘都不要了?”忽然盯着贾琏腰间蹙眉:“你那荷包上的缠枝莲纹……”
贾琏慌忙解下荷包:“原是凤丫头胡乱绣的。”
“针脚比狗啃的还乱。”贾敏苍白的唇勾起冷笑,“当年我出嫁前给琏儿缝的肚兜……”话到此处突然哽住,别过脸望着窗外芭蕉,“早该烧了干净。”
晚膳后黛玉引贾琏至西厢书房,鎏金鹤擎灯映得满墙书匣泛着幽光。小丫头从多宝阁取下个紫檀匣子,掀开竟是整套《昭明文选》,书页间夹着晒干的琼花。
“母亲月前就开始整理这些。”黛玉指尖抚过卷轴裂痕,“说琏表哥最怕治经,倒不如……”忽又改口,“定是病糊涂了记错人。”
贾琏掀开紫檀匣盖,一卷《梦溪笔谈》手批本泛着松烟墨香。黛玉抽出扉页夹着的洒金笺:“这是母亲特寻的苏学士批注孤本,原要贺表哥加衔之喜。”
笺上字迹忽从工整转为潦草:“腊月运河封冻,差人绕道徐州三回终不得过……”最后几字洇开成墨团,依稀辨得“姑母手书”的印鉴己晕成残红。
黛玉指尖抚过书脊金丝线:“母亲为这包铜角的工夫,把陪嫁的错金刀都使豁了口。”她忽然翻开第二百页,露出夹在其中的犀角裁纸刀——柄上缠着褪色的五色丝,正是贾琏儿时系在竹马上的那段。
窗外忽起骤雨,砸得瓦当叮咚作响。那裁纸刀阴刻着极小的字迹:“丙辰年腊月初七,琏儿弱冠,姑母敏于扬州治印。”正是他二十岁生辰那日。
三更梆子响过,贾琏轻叩东暖阁门扉。贾敏拥着狐裘靠在引枕上,药碗在矮几上冒着寒气。
“姑母多少进些……”
“你当喂雀儿呢?”贾敏拍开他的手,药汁泼湿了缠枝莲床帐,“回去告诉老太太,我撑到端午就看龙舟去。”忽又软了语气,“玉儿夜里总咳嗽,你明日去盐商薛家……”话未说完猛咳起来,帕子上猩红刺目。
黛玉幽灵般出现在珠帘外,怀里抱着填漆戗金药箱:“这是父亲配的川贝枇杷膏,母亲嫌太甜不肯用。”乌溜溜的眸子转向贾琏,“表哥尝尝?”
贾琏舀了半勺,被齁得首皱眉。黛玉忽然夺过药碗一饮而尽,袖口沾了药渍却浑不在意:“你看,不苦的。”
临行那日细雨霏霏,黛玉执意送到二门。小丫头忽然往贾琏马鞍袋里塞了个油纸包:“昨儿厨娘多做的桂花糖蒸栗粉糕……见贾琏挑眉,急急补充:“我才不爱吃甜的!”
贾敏的声音从绣楼传来,裹着药香飘进雨幕:“玉儿!让你表哥把窗下那盆白海棠拿走……就说我嫌它招虫子!”
贾琏抬头望去,但见雕花木窗"砰"地紧闭。黛玉踮脚凑近他耳边:“母亲半夜总对着那花抹泪,哪天表哥回金陵老宅的时候带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