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那平稳无波的语调,却像一块巨石投入萧凤仪看似平静的心湖,激起惊涛骇浪。
留在身边。
替太后分忧。
这几个字,意味着她将告别祈福寺那方寸之地,一脚踏入后宫旋涡中心。
意味着一步登天,也意味着步步惊心。
她几乎能感觉到身后那些无形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充满了审视、猜忌,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慈宁宫内,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萧凤仪强压下心头的剧烈跳动,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带着一丝惶恐与为难。
“回太后娘娘……奴婢……奴婢如今仍是祈福寺带发修行的僧尼身份……”
这话并非全然推脱,僧尼身份确实是一层天然的屏障,也是她目前唯一的退路。
“恐……恐难担此重任,亦怕玷污了太后娘娘清誉。”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飞快地觑了一眼御座上那模糊的身影轮廓,捕捉到那双深邃眼眸中一闪而过的了然,又迅速垂下。
“况且,”她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真切的顾虑,“祈福寺刚刚经历大变,人心未稳,百废待兴,奴婢骤然离开,恐寺中事务无人主持,辜负了娘娘之前的托付……”
这是实话,也是她手中为数不多的“筹码”,她想看看太后对祈福寺的掌控欲到底有多深。
然而,太后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洞穿一切的威严,仿佛早己看透她心底那点不舍与盘算。
“僧尼身份?”
轻飘飘的西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不过是哀家一句话的事。”
“你只是带发修行,哀家允你还俗便是。”
太后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狠狠敲在萧凤仪心上,让她瞬间明白了自己毫无选择的余地。
所谓的代掌事,所谓的祈福寺权力,在这位后宫真正的主宰面前,轻如鸿毛,根本不值一提。
那点权力,本就是太后默许下的临时馈赠。
想要收回,也只在太后一念之间。
认清现实,萧凤仪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熄灭,她立刻转换了思路,将这看似被动的局面转化为一次主动示好的机会。
既然无法拒绝,那便要从中攫取最大的利益,至少,要保住祈福寺这颗己经握在手中的棋子。
“太后娘娘圣明。”
她的声音不再有惶恐。
“若奴婢有幸能侍奉娘娘左右,祈福寺那边……奴婢以为,慧清师姐为人稳重,于寺中也颇有声望,佛法亦精深,或可暂代主持寺内事务,维系日常运转。”
她推荐了慧清,一个相对中立,能力尚可,却又不足以对自己构成真正威胁的人选。这是她能为祈福寺做的最后安排,也是向太后展现自己“顾全大局”的姿态。
太后对此似乎并不十分在意,只微微颔首,仿佛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些琐事,哀家自有安排。”
她更看重的是眼前这个人的价值。
“你只需记住,从今日起,你便是哀家的人。”
“往日的身份,都过去了。”
这句话,宣告了萧凤仪人生的新篇章,也彻底斩断了她的过去。
萧凤仪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不甘、挣扎与对未知的恐惧都死死压在心底,再次叩首,声音里只剩下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与绝对的恭顺。
“奴婢……谢太后娘娘隆恩。”
“奴婢定当竭尽心力,为太后娘娘分忧,万死不辞。”
就这样,萧凤仪脱下了那身象征着清修与隔绝的靛青色僧尼服,换上了慈宁宫新晋女官的浅紫色宫装。
布料细腻,绣工精致,却像一层冰冷的枷锁,紧紧贴合着她的肌肤。
她从安贵人那偏僻冷清、暗藏杀机的宫苑,搬入了这座象征着大胤皇朝最高女性权力的慈宁宫。
红墙更高,规矩更严,人心更叵测。
名义上,她依旧负责为太后诵经祈福,只是地点换到了太后寝殿的偏阁,一个离权力中心更近,也更危险的位置。
地位看似一步登天,成了太后近侍。
但萧凤仪比谁都清楚,她只是从一个相对安全的浅滩,一脚踏入了波涛汹涌、随时可能将人吞噬的深海。
慈宁宫,这里才是真正的权力风暴眼,没有硝烟的战场。
太后看似礼佛多年,不问世事,慈眉善目之下,实则后宫乃至前朝的诸多脉络,都如蛛网般牢牢攥在她那双看似枯槁的手中。
她身边的每一个人,从手握实权的掌事姑姑,到看似不起眼、负责洒扫的小太监,无一不是在宫廷这口大染缸里浸泡多年,练就了一身见风使舵、察言观色的本领,是人精中的人精。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恭敬谦卑的笑容,眼底却可能藏着最深的算计与冰冷的刀锋。
彼此倾轧,互相提防,这里的空气都仿佛弥漫着无声的硝烟味,压抑得让人心悸。
萧凤仪初来乍到,如同一只误入狼群的羔羊,不,她不允许自己是羔羊。
她必须是潜伏的猎手。
她收敛起所有锋芒,将自己重新伪装成那个温顺、谨慎、不多言不多语的模样。
太后并没有立刻交给她什么重要的差事,似乎仍在观察,在掂量。
只是让她每日在偏殿诵经,偶尔整理一下落满尘埃的佛经,或是侍奉太后抄写经文时在旁安静地研墨。
看似清闲平淡,实则处处是考验,步步是陷阱。
太后那双看似浑浊实则锐利的眼睛,总在不经意间扫过她。
萧凤仪明白,这是太后在考察她的心性、能力,以及最重要的——忠诚。这决定了她未来是成为心腹,还是随时可弃的废子。
她不敢有丝毫懈怠,精神时刻紧绷。
凭借着在祈福寺和安贵人宫中生死边缘磨练出的察言观色与应变能力,她谨小慎微,力求不出任何差错,将自己融入这压抑的环境中。
她运用着自己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知识和思维方式,悄悄揣摩着太后的生活习惯与那些从未宣之于口的隐晦喜好。
比如,太后礼佛时眉心习惯性微蹙时,她会适时递上一杯温度调试得刚刚好、既不烫口也不温凉的温水。
比如,太后翻阅奏折或密函,眼神略显疲惫时,她会不动声色地走到角落,将旁边安神香炉里的香饼,换成一种她精心挑选、气味更清新、具有微妙提神效果的香料。
这些细微之处的体贴与用心,她做得自然而然,从未刻意邀功,却总能像春雨润物般,让太后在不经意间感到几分熨帖与舒心。
渐渐地,萧凤仪敏锐地感觉到,太后看她的眼神中,那份审视似乎淡了些许,偶尔会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柔和。
她知道,自己算是初步在这个危机西伏的权力中心,勉强站稳了脚跟。
但这只是开始,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
她成了太后近侍,这个消息在后宫中的有心人之间传播开来。
比如:在云嫔身边身份同样敏感的李莲英来说,意味着什么?
是更方便传递消息、价值更高的棋子?
他们之间那本就建立在互相利用、缺乏信任基础上的“合作”关系,变得更加微妙和危险。
萧凤仪暂时切断了与李莲英的秘密联系。
她需要时间观察,需要评估风险,更需要在站稳脚跟之前,确保自身的绝对安全。
与此同时,云露宫。
云嫔听闻此事,气得脸色铁青,当场摔碎了一只她平日最心爱的珐琅彩琉璃盏。
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宫殿里格外刺耳。
“萧凤仪!又是她!”
云嫔的声音尖利,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怨毒。
在她看来,安贵人宫中那件事功败垂成,张嬷嬷被处置,定然是这个看似无害的尼姑在背后捣鬼!
如今这尼姑非但没被牵连,反而摇身一变,攀附上了太后这棵参天大树,成了太后身边的人!
这无疑是在她心头狠狠扎了一根毒刺,让她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云嫔看向慈宁宫方向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忌惮与凛冽的杀意。
萧凤仪对此心知肚明。
但她只能将这份威胁感深深埋藏心底,面上依旧波澜不惊。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利用在太后身边的便利,尽可能地吸收信息,
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拼凑、分析、归类,储存在记忆深处,以备不时之需。
在谨小慎微、低调行事的同时,她也开始不动声色地留意慈宁宫里那些地位不高、看似毫不起眼的人。
一个负责清扫角落、时常被管事姑姑苛责的小宫女,眼神里藏着不甘。
一个因腿脚有些微跛、被派去看守库房、远离核心圈的小太监,沉默寡言。
......
萧凤仪依然像在祈福寺的时候那样,会在不引人注意的时候,给予他们一点微不足道的“职场上”的帮助和善意。
但这次所有的行为都更加小心翼翼,极其隐蔽,只是在悄无声息中,埋下一些可能在未来某个关键时刻生根发芽的伏笔,编织一张属于自己的、看不见的关系网。
——
一天,太后午后小憩醒来,精神看起来尚可,吩咐侍女召来萧凤仪。
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追忆往昔的意味。
“你随桂嬷嬷去大库,将先帝爷在位时的一些旧档取来。”
太后顿了顿,补充道,语气意味深长。
“尤其是当年……几位皇子出生时相关的那些,哀家想再翻翻看。”
“是,奴婢遵旨。”
萧凤仪恭敬应下,心中却微微一动。
先帝,献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