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蛮力难自弃，一剑霜寒十四州。
——利德
……
斑驳的剑气中，光怪陆离的记忆浮现在少女的脑海。
初见时，笑容满面的利德将自己的衣服披在她的身上，为冻得发抖的她带去了世间仅有的一点温暖。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利德唯一的侍卫。把剑拿稳了，即日起，我授予你骑士之名！……将你的忠义，贯彻到最后一刻吧。”
两个人之间的缘分，从那一刻正式缔结。
那之后，山一程水一程，一路坎坷，两人都毫无怨言地一同走过。
对阿莱雅来说，每一段回忆都是深埋在心底的宝物。
无数个夜里被利德用剑气温养经脉。
在利德偷小贩果子的时候战战兢兢地替他与看门犬对峙。
依偎在利德身边，与他一起数赌博赚来的仨瓜俩枣。
与利德一起被赶去御西城，一同坐在颠簸的马车上。
拒绝云阳领主的重金招徕，留在利德身边。
在王都第一次听到有人鼓励她大胆追求爱情，鼓励她的人却与那位大剑豪一同殒命。
与蛇靡的决战过后，看着利德用自己的血染红石碑，发誓要讨回血债。
朝北行去到苦寒之地，小心照顾着利德起居。
以求索之心再次目睹剑道的巅峰。
织罗山救下选神人铃兰后，背着昏迷的利德一路狂奔。
与利德一起被关在龙族的牢狱，前途晦暗不明，随时可能双双殒命。
以及最重要的——
在解开深渊祖龙封印的路上，在现实与虚幻交替的世界里，大量旧神时期发生的事填满了她的大脑。阿莱雅拿起剑请利德赐教，并在最后一刻向利德表露了自己的心迹。
——“我大概，是喜欢少爷的。”
无数话语如潮水般涌来，从开始到结束。
太久太久了。
自云阳领主府初见那天起，她就仰望着利德的背影，追随着利德的脚步。
利德待她很好，在她面前从不避讳任何事情，两个人也有过许多亲昵的举动。阿莱雅不是货真价实的木头，流石刚来领地的时候，利德曾在这个僚机的帮助下做出过许多吸引她眼球的事情。在某个夜晚的某个时候，她也曾幻想过，如果少爷喜欢自己，如果两个人的爱能修成正果——
现实却犹如鸿沟天堑挡在她的面前。
利德或许能带她跨过天下一切难关，但阿莱雅却唯独跨不过自己的内心。她怎么敢回应这份感情呢？一个野地里捡来的小小侍卫，一个经脉全断的废人，就连引以为傲的武艺都是利德教的，她连幻想那些美好的未来都要付出巨大的勇气。
或许就这样也好。
什么都不改变，让两个人的关系停在那段如亲人般的时光里……
当她终于恢复了些许身为旧神的记忆时，阿莱雅的内心五味杂陈，但未尝没有短暂的片刻，她产生过一种近乎于释然的心情。如果她是旧神，是世人眼中高贵的上三族——是不是就能像铃兰站在白夜身旁那样，可以大大方方地站在利德的身旁，而不用永远与他相隔半个身位？
如果是这样该有多好啊。
然而很快她又意识到了新的问题，按照那些破碎的记忆，最初的她是来刺杀利德的。在素未谋面之前，她就想杀掉未来的自家少爷。少爷会原谅她吗？就算少爷不在意，两个人的未来也必然充满了重重阴影。
亲情、友情、爱情…少女心里承载着太多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思绪，就像一艘过载的游轮，在风暴狂涌的大海中行驶，没人知道命运会将它带去何方。
不过，如今的阿莱雅已经不会迷茫了。
因为在进入西秦领地前，利德曾将阿莱雅留在外面，告诉她有一天面对没有把握的对手，只有阿莱雅能救下他。
那一天，少爷曾郑重其事地对她说：
——“我的命，我的人生，就交给你了。“
于是海上的风浪一瞬间烟消云散，少女的心情充满波澜，却再无波折。
这或许可以算是那场仓促的告白的回应吧。
那一刻阿莱雅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停留在九重大圆满的原因。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少女内心的深处，她一直期待着自己能成为境界十重的大剑豪，这样她就能上前半步，与少爷并肩而立、互为依靠。
原来啊，并不是境界十重才能上前半步。
而是鼓起勇气走上前去，站在少爷的身旁——她才能成为境界十重。
一路上有许多人鼓励过她，包括利德自己，但这一小段路终究还是要她自己走完。
就让那些过去的桎梏与内心的自卑随风而逝吧。从今往后，既然少爷喜欢吃软饭，那她就会想办法做出全世界最香的软饭，送到少爷面前。再不会让少爷一个人支撑复杂的局面，再不会让自己听到少爷的叹息时只能徒劳地握紧双拳。
因为她是少爷的人啊。
……
纷繁的记忆褪去，冰凉的湿气将阿莱雅拉回现实。
雨水打湿了她的金发，她却浑然不觉，依旧维持着极度警戒的模样，横剑挡在自家少爷身前。
玫久的脑袋已经不动了，身体被打飞出去之后也软绵绵地倒在地上。世界一时间静得出奇，阿莱雅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呼吸声、雨声，但那些仿佛都离她很远很远。她盯着玫久的尸体不肯移开视线，直到利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做得好，阿莱雅。”
阿莱雅紧绷着的身体骤然一松。她长出了一口气，回过头，浑身散发出的危险气息刹那间变得温柔。而在见到利德的时候，她更是流露出心疼的神色，快步走到自家少爷身前，握住了他的手。
利德躺倒在地上，周身剑气已经散尽了。他的脸上还挂着笑容，但这副破破烂烂的身躯任谁看了都笑不出来。特别是另外一侧的手被齐根斩断，手腕还在不断地涌出鲜血，血被地上的雨水晕染开，如同盛开的蔷薇。
阿莱雅鼻尖一酸，眼泪落在利德的胸前。
“少爷…”
她的声音哽咽，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利德收留阿莱雅的时候，阿莱雅经脉尽碎，是利德帮她温养经脉，带她逐渐取回了曾经的天赋，让她一步步走上了剑道的巅峰。如今她站在巅峰之上，终于能够帮少爷遮风挡雨，见到的却是浑身浴血、断臂重伤的利德。
阿莱雅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境界十重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值得欣喜的事情，但阿莱雅却紧紧地咬着嘴唇。
利德吐出一口浊气，雨水流过他的脸颊。
“以求索之心态，驭浩然之心境。似剑而非剑，有心却无心，杀与不杀均在一念之间，故莫测如沧海。阿莱雅，现在你的剑可以容纳这天下了。”
阿莱雅轻轻点头。
过度的担忧让她并没有在此刻吐露心声。少爷能从她的剑中读出这天下，但其实她的剑里自始至终都只有少爷而已。那双晴空般明亮的眼瞳，从来都只倒映出一个人的身影。
只因为少爷的目光注视着广袤的土地与无数生灵，她的心中才有了这天下万物。
利德看了一眼她身侧的剑。那是一把锻造极其精巧的剑，没有复杂的花纹，没有炫富般让人眼花缭乱的奇珍异宝，却浑然一体，透出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量。这不像是人类能锻造出的剑，更接近于神代的产物。
想到这里，利德看了一眼阿莱雅，却没有问出口。
在解开深渊祖龙封印的路上，他已经知道了阿莱雅的部分身世，知道她曾是旧神派来的刺客。而如今，阿莱雅的手上又出现了不属于人类的剑，说明她在修炼期间或者在赶来的路上，可能有旧神势力与她接触过了。
利德并不觉得旧神一方会是善意的，不然当初也不会拿阿莱雅的血亲当做人质。但他相信阿莱雅，相信这个在自己身边静静垂泪的少女，因为她的气息依旧令人安心，因为她的眼神依旧明亮。
只要两个人双手相握、两心相连，世上就没有跨不过的坎。
至于那些阴谋阳谋、勾心斗角，不过是些许风霜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