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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碑

没有理会眼前肉麻的两公婆,在利德与阿莱雅视线的死角,方才还一动不动的玫久的脑袋,此刻就像蠕虫一样慢慢爬向身体的方向。

这是她人生中最丑陋的时刻。不只是外貌变成了难看的怪物,此刻还以这种败者的姿态艰难地挣扎。原先就退化成红线的扁平五官现在与整个脑袋混合在一起,就像是胡乱与面团揉在一起的肉馅。

她无法理解方才阿莱雅的那一剑。那一剑太过朴实无华,与听潮先生身上那浩如大海的气势相差甚远,与利德之前疾风骤雨的攻击也不同。阿莱雅只是在最适合、最恰当、最令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时刻,以最简单的方式切开了玫久的脖颈。

如果现在复盘的话,玫久会觉得最令人棘手的麻烦还是利德。没有他那疯狂到不要命一般的打法,阿莱雅根本就没有出这一剑的机会。

但反过来,如果不是对阿莱雅抱有极端的信任,利德也不可能托大,既不用克莱纳斯的灵魂力量,也不用虚空的空间裁断,而是单纯以人类的身份跟她战斗到最后吧。

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利德就像一支射向她的利箭,玫久拼尽全力让箭停在了身前。而阿莱雅却在这时候出现,握着箭猛地向前一送,贯穿了她的眉心。

这些念头不断地产生,又被玫久强行消去。

玫久并不想像败者一样抒发内心的感慨,她认为自己还没有输。纵使身首异处,她的每一个器官也都尚未死去,想要杀死一位神明绝非易事!只要重新组合在一起,她仍旧还有一战之力。

她怎么会输?她怎么能输?

踏着领地内无数人的尸骸成为了神明,只为像她记忆中的上三族一样睥睨这个世界。人类从未有过如此疯狂的实验,因为人类从未有过如此冷漠的天才!数十年的谋划,旧神与昆古两种令世界颤抖的权柄,到头来难道还比不上半路杀出来的一对年轻主仆?

玫久那不可辨认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的身体,加快了移动的速度。

——只要…能到达那个地方…!

粘液在她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通路,雨水淋透了她的头颅。但她不在乎,现在的她只想取回自己的力量,再次体会那种生杀在握的美妙感觉。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唐突在她的脑海中响起,就像是某人站在她的身前,发出了一声并无多少感情的慨叹:

“耗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

玫久抬起头,发现周围的场景突然不同了。

她头颅上还有未干的雨水,但此刻她已经不在那场雨中,而是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周围是白茫茫的光,这光像是隔着雾气照过来,玫久看不见远处的东西,只感觉遥远的地方似乎有一个庞然大物在缓缓转向她。而近处则站着几个人——或者说人形的生物,其中四位保镖一样的家伙穿着黑袍,剩下的一对男女打扮很奇怪,身上是她未曾见过的白色风衣。

方才的感慨正是来自于眼前的神秘男子,他看着玫久,就像看着实验室中的白鼠,既没有厌恶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

站在他身旁的一位黑袍人走上前,拿出锋利的手术刀,从玫久那模糊的脑袋上切下一块血肉,封存在瓶中。钻心的疼痛在玫久的头颅中左突右撞,但她的哀嚎声却无法响起,一股无形的威压将她的嘴巴牢牢封住。

浑厚的声音再度响起:

“即便献祭了如此多的人,她也依旧无法驾驭旧神与昆古的力量,这就是她的极限。迷梦之柱阿特纳克说她是人类中的天才,可惜天才也分三六九等。”

女人看着玫久,语气很平静,与一旁的同伴进行着简短而快速的交流:

“以人类的身躯与智慧考量,她已然做的不错。从血魂的数量来看,她也具备了晋升的条件。我有一个猜想,人类的血魂虽然宝贵,但被掠夺后却是死物,只有完整的生者才能最大化其价值。”

“合理的推断,这也和我们对旧神的了解一致。他们从人类那里收割信仰,却不直接掠夺他们的血魂,必定有其道理。”

“所以……或许转生女神是对的,我们曾经的路走错了。想要重现【太初】,外面那个人必不可少……”

“但那个人不怎么听话,对我们也充满戒备。这次他不愿意用我们的力量就是证据,他希望和我们保持距离。”

“他毕竟欠我们人情。我们刚刚帮他救了他救不了的人。”

“你说得对,我们应该继续和他保持接触,至少现在没有敌对的理由。至于未来——”

“未来,虚空自有答案。”

两人说完,一同回过头去,对远处那山峦般巨大的东西鞠躬致意。光雾慢慢散去,玫久红线般的眼睛突然开始狂抖,就像见到了什么极其诡异的东西。

遥远的远方是无穷无尽的墓碑。

灰白的墓碑犹如一座座城市中的水泥高楼,错落有致的填满了视野的全部。墓碑中既没有生机,也没有所谓的“沉沉死气”,只有一种扑面而来的虚无感。玫久不知道这里葬着“什么”,她的思考能力在这一瞬间被几乎剥夺殆尽。

片刻后,她才注意到在无数墓碑的正中心,有一座不知由什么材质凝结成的灯塔。灯塔的最上面原本应该是光照万里的探照灯,但它的顶端确实一颗巨大的眼球。

玫久居然从眼球的注视中读出了一种怜悯!

想从如此怪诞而庞大的眼珠中读出“眼神”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但玫久却莫名相信自己的判断。那种怜悯并非针对她,而是一种平等的、广泛的、悲凉的慈爱。这种慈爱诞生在无数虚无的墓碑中,强烈的反差感瞬间激起了她内心深处遗忘许久的一种情绪——恐惧。

最终,那眼珠似乎给站在眼前的一男一女传达了什么讯息,两人直起身,转身看向玫久。

似乎被那巨大的眼球中所传递的情绪所感染,两人的眼神中出现了一丝同情,但这种同情却更接近于目送被推入屠宰场的牲口。

玫久看见男人张了张口,之后他身边的黑袍人随手一挥,下一刻雨声重新响起——

一道雷落在不远的地方。玫久愣了片刻,发现自己已经重新回到了西秦的土地上,仿佛刚刚发生的事情都是一场幻觉,但被人硬生生割下一块血肉的痛感还清晰地留在脑袋上,玫久没有惨叫,她继续爬向自己的身体,心却慢慢沉了下去。

她很聪明,知道刚刚那些似人非人的生物来自最神秘的上三族,虚空。

这个种族自始至终都没有跟她联系,即便旧神与昆古分别给了她晋升的机会,虚空也没有向她拋来橄榄枝。他们唯一做的,就是在她失败的时候,将她短暂地拖入了自己所在的空间,从她身上切下一块血肉进行研究。

记忆就像毒蛇,从暗中游出,吞噬着她内心的自负与勇气。

她想起自己向昆古意志汇报工作时,对方那压倒性的冷漠。

她想起旧神中的雷霆之主与自己交谈时,嘴角那似有似无的笑意。

那些情绪与方才的怜悯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张名为命运的丑恶嘴脸,巨大的痛苦犹如决堤的狂潮冲入她的脑海,这痛苦远比被阿莱雅砍下头颅要强烈千倍万倍。

在这一刻玫久终于意识到,她踩着无数人类的尸骸完成了伟大的晋升,却并未如她预期的那般从棋子变成棋手。

对于她的命,主从未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