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雅背着利德一路向西走去，很快就见到了已经合兵一处的【破天】与云阳军。
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第一个注意到阿莱雅与利德的是方十三。她原本正在和江怜清商量事情，突然毫无征兆地抬起头，朝向东边的方向。片刻后，阿莱雅与利德的身影出现在地平线上。
在见到阿莱雅与利德后，军队先是一片死寂，随后爆发出一阵猛烈的欢呼声。
战士们对前线的战况最是敏感，两军将领死斗不休，最终自家主将活着回来，说明这场战争已经落下帷幕。事实上在见到利德之前他们的内心就隐约有种预感，毕竟这片阴沉的土地已经逐渐褪去了死气，迎来了新的阳光。
但见到利德活着回来，他们终于能够高声庆祝，宣泄着心中复杂的情感。
骄傲、荣耀、为同伴的死感伤、为劫后余生庆幸——每个人都热泪盈眶。
利德的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容，仿佛这次游走在生死线上的冒险早已胸有成竹。他咳嗽两声，从阿莱雅的背上下来，走向方十三。他将手放在方十三的手上，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让体温在两人之间传递。
方十三轻轻咬着嘴唇，闭着眼睛，向他露出一个笑容。
利德起身，他觉得自己的力气恢复了一些，想了想，觉得有必要对这些出生入死的战士们说点什么。于是他举起手，微微向下压了压，战士们逐渐停止了欢呼声。
“幸有诸位和我出生入死，这一仗依旧是我们胜了。人类守住了最后的尊严，没有变成奴隶，也没有沦为家畜。我们的家人、朋友，以及全天下所有的同胞，都能够继续坚韧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没人能将我们打倒！”
利德的声音不算很大，但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楚。
将士们逐渐注意到利德身上的伤势，以及他残缺的那只手。方才的兴奋劲一下子少了许多，不少人默默地握紧了拳头。
利德倒显得不太在意，他既不刻意彰显自己的“光荣负伤”，也不刻意隐藏，语气十分坦然：
“这个过程并不顺利。见到你们，我既欣慰又难过，我看着你们刻苦训练，看着你们一点点成长，你们当中有许多人也见过我，与我一同战斗过。如今我们重逢，却都是满身伤口，许多人更是连再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沉默些许后，破天的军阵中忽然有人高声说道：
“破天伐恶，荡涤八荒！”
这是破天筹备的时候，有人提出的口号，在将士们当中广为流传。
简短的口号似乎有着无尽的感染力，活着的人大声高呼，起先十分杂乱，但很快就变得整齐。
等到他们的声音逐渐低落，云阳的军阵中也响起了低沉的吼声：
“刀锋所向，四海安平。”
天地间回荡着同一种声音，比教堂内的祷告更为庄严肃穆。
利德吐出一口气，转过身，不再朝向军阵，而是与他们一同看向远方：
“我们终将实现伟大的宿愿，以我们的血铸就此世之藩篱；我们也会让所有敌人付出代价，直至天地间再无我们的对手。”
方十三认真地听着利德的每一句话。
战况激烈时，她曾想如果两人都能活下来，她一定要问问利德，世界在他眼中到底是什么样子。
而现在，或许已无需再问。
……
风云激荡，世势变换，历史终于掀开了新的一页。
与此同时，循着那一声苍老的“来见我”，灵武领主玉清昭踏入护国大阵的阵法核心，见到了利德曾见过的那位【先贤】。先贤的面前有一摊烧尽的白灰，那是曾遵从玫久命令，试图修改护国大阵的白衣卫大当家。而先贤也不再是当初利德见过的样子，此刻的他睁着眼睛，眼中无黑无白，只有一片金色的光芒。
他对玉清昭说：
“没时间了。可怜的孩子啊，由你来继承我的道统。”
……
比西秦更南的土地上，双目无神的煌颜缓缓地走着。
她走过的土地上，草木枯黄、虫蛇四散。天地生灵见到她无不心生畏惧，也无不心生厌恶。
她那银白的头发上此刻出现了一抹奇特的血色挑染。吸收了人间浩瀚无穷的煞气之后，她虽然活着，却似乎没了生气。
影先生曾对小白说，被煞气选中的人，最终非死即疯。
煌颜漫无目的地走着。惨淡的阳光下，依稀可见她身后似乎有一位庞大恶鬼的虚影。
……
传统神殿的总部——圣华蓝大教堂里，新任教皇亚伦·克莱克点起一支烟。
在他的身边，以“铁拳”闻名的神父索杰不无忧虑地感慨道：
“圣战将熄，情况似乎不如我们预料的那般乐观。”
亚伦·克莱克什么也没有说，他默默吸完手中的烟，才目视着教堂内高大华美的神像，平淡地说道：
“既然是神定下的方略，我们只需要执行就好。我们是神的锋刃，无爱亦无恨。”
索杰紧皱的眉头没有松展的迹象，他捋了捋脸上的胡子，随着手臂弯曲，几乎要将黑袍撑炸的肌肉立刻显露出来。索杰低声道：
“报复近在眼前，我们未必扛得住。”
在那场极为关键的战役中，传统神殿背叛了南楚，直接导致了南楚领主向慕的死，也间接导致了玫久与深渊教会彻底失去制约。这是对人类的公然背叛，索杰很清楚，今后的传统神殿注定不会太平。
亚伦将指尖的烟灰碾碎，转头看向自己的手下，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不，我们扛得住。世俗王权没有永恒，但我们已经在这片土地上存在了千年以上。并且——也将永远存在。”
索杰低下头，或许是教皇的平静感染了他，他终于放下心来。
世代耕耘，信仰早已深入人心。古往今来没有任何王权能够挑战他们的权威，更何况他们手上还握有足以改变局势的神选肃正队，这是由旧神亲自武装起来的军队，既有民心又有武装，神殿不畏惧任何挑战。
……
无人能抵达、无人能窥探的高天之上，到处都是断壁残垣。
烟尘中传来阵阵惊叹与哀嚎，无数头顶光环、背生羽翼的家伙在跑来跑去。
刚刚回到天界的雷霆之主不满地哼了一声，随手抓住一位低等神明，语气不善地问道：
“怎么了，乱成这个样子？让你们办的事呢？”
身穿白袍的低等小神张开口，因为过度紧张而一时失语。
雷霆之主等了一会儿，见对方还不回答，于是干脆捏住了对方的脑袋，沉声道：
“说话！转生女神还活着吗？”
低等小神赶忙说道：
“她受了重伤……生死不明。”
雷霆之主似乎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于是苍老的手松开了些许力道，随口问道：
“我知道了。你们在慌什么？”
小神的身体猛地一抖，似乎这才想起正事，声音发颤地回答道：
“那个女人逃跑了！”
雷霆之主皱了一下眉，但小神随后说的话让他瞬间瞪大了双眼。
“那个女人，阿莱雅的姐姐——阿赖耶趁党争大乱期间打破监牢，逃出去了！”
……
十余天后，利德带军队回到了王都。
此时他杀死玫久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世人并未见过玫久，但昌业的尸潮、44的兽潮都曾在永天国造成惨烈的破坏。民众见过那些怪物的可怕，自然也对玫久这个“众怪物之怪物”怀着强烈的畏惧。传说她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各种故事已然能止小儿夜啼。
然而，这样的一个宛若天神般的怪物却被杀死了。
杀死她的人同样有着广为流传的知名度——崛起于御西城，数年间席卷天下，在议事厅中稳坐头把交椅。
云阳利德！这个名字曾带着太多贬义的色彩，从最初的无能公子，到后来的女装怪人，再到弑父暴君……哪怕在云阳席卷天下后，仍然有很多人不喜欢他，认为他行事不够正派，杀人太多。
但今日，民众却自发地在道路旁迎接，王都附近万人空巷，盛况空前。
原因很简单，当玫久死的那一刻，所有的因果、所有的信仰便汇聚到了杀她的人身上。
两侧来迎接的不仅有民众，还有无数从各地赶来的官员。他们当中，有人曾在“均田”的政策中暗戳戳地拆台，有人曾替那些死不足惜的旧贵族写翻案小册，也有人把所有事都推给师爷，只当一个无害的橡皮图章。
过去的他们有恃无恐，此刻却无不战战兢兢，生怕自己的欢呼声不够响亮。
利德骑着一匹毛色雪白的宝马，坦然地迎着所有人崇拜的目光。
这一刻，他知道自己终于有足够的威望来做一些事情了。
过去的永天国，有君无父，有官如盗。
有搬山填海的武艺，却只用来自相残杀；有毁天灭地的魔法，却只用来欺压同胞。
自今日起，他要让这片土地上再无阳奉阴违，再无“倍之”之法。
王都的大门缓缓打开，河月等人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在城门向利德招手。
欢呼声此起彼伏，利德打马而过，将所有的赞颂声抛在身后。
——杀死神明的人，可称神明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