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不是水乡的温婉细雨，而是连天接幕、仿佛要将整座城池都泡进水里才肯罢休的滂沱大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官道泥泞的路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弥漫的水汽模糊了视线，也压得人喘不过气。
临渊城巨大的轮廓在厚重的雨幕中渐渐清晰，像一头蛰伏在群山怀抱中的巨兽，潮湿、阴郁，沉默地吞吐着南来北往的行人和数不清的秘密。
官道旁，一个简陋的茶摊勉强支着油毡布挡雨，成了这片灰蒙天地里唯一的暖色。
三三两两的行人或脚夫缩在下面，端着粗陶碗，让热辣的劣茶驱散些寒意。
摊边的泥地里，立着三道身影。
雨水似乎对他们格外“宽容”，离他们头顶尚有寸许便自动滑开，不曾沾湿分毫。
为首的是云尘，乍看之下，他不过二十许岁，面容俊朗，眼神清澈深邃。他换下了那身标志性的胜雪白衣，一身质地普通的青布长衫，长身而立，身姿挺拔却不显刻意紧绷，反而带着一种融入天地的随意。
只是那双偶尔扫过雨幕的眼眸深处，偶尔掠过的沉静光华，让人不敢久视。
他负手望着雨帘后的巨城轮廓，唇角似乎带着一丝对天地造化的玩味。
“师尊，前面就是临渊城了。”一个温婉柔和的声音响起。
苏璃也换下了仙子装束，一身水蓝色的细布罗裙，气质清丽依旧，但少了几分出尘仙气，多了几分人间的温婉灵动，像是邻家最娴静知礼的大家闺秀。
她撑着一把素雅的油纸伞——即便雨水并不侵身，也做了份样子，更显得融入此地烟火气。
“雨真大，”另一个清冷的声音淡淡响起，如同玉石相击。
叶霜一身简洁的月白衣裙，只在发间簪着一枚样式普通的碧玉簪，她并未打伞，周身却萦绕着淡淡的寒意，脚下泥水自行冻结避开。
她秀眉微不可察地蹙了蹙，“阴气也重，夹杂着怨念。这座城，死气比生气还厚。”
云尘闻言，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深了些，却没有回头：“既是临渊之城，聚阴纳怨也算‘天赋异禀’。此地灵气驳杂浑浊，怨念沉积如污渠，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他像是在评价一方盆景，语气轻松随意，全然没有初到一个陌生险地的凝重。
苏璃莞尔：“师尊倒是看得开。李家堡之后，此地怕也是‘风波不静’。”
“哪里。”云尘轻笑一声，目光终于从临渊城收回，随意扫过道旁茶摊，里面几道探究的目光立刻惊慌地缩了回去，“树欲静而风不止，想清闲，也得问过这红尘允不允。”
茶摊里，两个穿着半旧法袍的低阶修士缩在角落，其中一个矮胖的修士用胳膊肘捅了捅同伴，压着嗓子，眼神瞟着外面那三人，尤其是两位少女：“喂，看到没？那两个小娘子…啧啧，绝了！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这等人物？”
他同伴高瘦些，立刻紧张地掐了他一把，声音压得更低：“闭嘴！小心祸从口出！你看他们是寻常人吗？雨水都不沾身的！”
他忌惮地看着云尘三人，尤其是叶霜脚下自动冻结的那一小片地面，“我告诉你，最近临渊城不太平，‘雨楼’那边要有大动作了，听说这次有好货！极品炉鼎！可惜啊…被上面的大人物预定了，我们连汤都喝不着。”
说到“炉鼎”二字，他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暧昧又畏惧的颤音。
“嘿，那种级别的玩物，哪轮得到你我！”矮胖修士眼睛一亮，随即又蔫了：
“不过，真的假的？能有多极品？可别像上次那个，买回去三天！结果自己被榨干了！亏大了！”
“嘘！小点声！”高瘦修士紧张地看了看西周，“当然是真的！听说是什么特殊体质，被精心‘蕴养’过的，黑市里消息都传开了。不过…知道这种消息，有时候也未必是好事，活不过三天也说不定…”
他话没说完，感受到一股冰凉的目光落在身上，吓得一个哆嗦，立刻噤声闭嘴。
那股冰冷的目光转瞬即逝，如同错觉。叶霜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更深的寒意。
苏璃却像是刚注意到他们一般，嘴角挂着温和有礼的微笑，主动走了过去。
矮胖修士正心虚，见这美得出奇的少女走过来，更紧张了：“你…姑娘有事？”
苏璃掏出几块指甲盖大小的灵石放在桌上：“两位仙师请了。小女子初来乍到，对这临渊城颇有几分好奇，不知城中可有哪些有趣去处或需注意之处？若有好玩消息，也愿闻其详，这点茶水钱，还请笑纳。”
她声音清甜，笑容得体，姿态放得不高不低，既不谄媚也不轻慢，让人如沐春风。
两个散修一看那些灵石，虽小也是钱，立刻放松了不少。
矮胖修士抢着答：“有趣地方？嗨，这鬼地方整天湿哒哒的，哪有什么好玩的！非要说的话，‘雨市’倒是热闹，卖些雨中寻来的稀罕物。但要说‘注意’…姑娘可千万小心黑雨巷那片，混乱得很！”
高瘦修士似乎还想说点别的，被同伴瞪了一眼，只好咽下去，嘿嘿笑着点头：“对对，热闹是真热闹，乱也是真乱。”
他眼珠转了转，没敢提“雨楼”和“炉鼎”。
苏璃了然地点点头，笑容不变：“多谢仙师提点。这银子，权当小女子请二位喝茶。”
说着，她竟真的转身离开，那银子留在了桌上，并不多问一句。
她这一手让两个散修摸不着头脑，但白捡灵石总是开心。
苏璃走回云尘身边，轻声道：“有些风声，指向这城里的黑市，‘炉鼎’…以及被预定的大人物。”
她声音只有三人能闻。
云尘还未开口，旁边的叶霜却轻轻“咦”了一声。
只见云尘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非金非木、触手温凉的奇特令牌。
令牌在雨幕中竟发出极其低微的嗡鸣，正面那个扭曲如同无数怨魂纠缠而成的“幽”字，也蒙上了一层微弱却诡异的幽光。
令牌在微微发热，指向城中的某处——正是黑雨巷的方向。
“哦？”云尘把玩着这枚从李家堡得来的“幽冥引路令”，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指尖在那幽字上轻轻一点，那嗡鸣便悄然隐没，恢复平静。
“看来此地不仅有‘怨念’，还有‘旧识’啊。”
苏璃看着他轻松的表情：“旧识？”
“怕是债主吧？”叶霜冷声接口，清冷的眸子里没有惧意，只有洞悉本质的锐利，“这牌子，像黑夜里的灯笼，该找上门的，总会找上来。”
云尘哈哈一笑，将那令牌随意收起，仿佛只是放回一件小玩意儿：“债主？说不定还是送上门的好向导呢。走吧，既来之，则安之。去看看这座临渊城，到底盛了几斤几两的风雨。”
三人不再停留，迈步走向城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