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的黑市，比白日更加喧嚣，也更加危险。
它并不在某一处固定的建筑中，而是蔓延在临渊城西南角数条迷宫般交错、终年难见阳光的窄巷深处。
没有固定的招牌，只有一些隐秘的标记或是门檐下挂着的、样式奇特的兽角、残破符幡作为指引。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而刺鼻的味道：劣质药材、兽皮的腥臊、铁器锈蚀的气息、廉价香粉混杂着汗臭、以及从某些幽暗门洞里飘出的、仿佛肉类腐败或是丹药燃烧产生的呛人怪味。
雨水冲刷着地面，流过的水痕有时会泛起诡异的暗红或油绿。
屋檐下挤满了人。
有满脸横肉、目光凶狠的彪形大汉；有眼神飘忽、鬼鬼祟祟的瘦猴；有蒙着面纱、步履匆匆的神秘客；也有抱着破布包裹、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落魄修士。
低语声、争吵声、短促的叫卖声、压抑的笑声在哗哗雨声中不断交织，形成一张嘈杂而浑浊的音幕。
苏璃撑着一把不起眼的油纸伞，伞骨微抬，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温雅的下颌线条和一双平静无波的明眸。
她的气息完全内敛，融于这污浊的环境，像一个偶然闯入的大家闺秀，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好奇与谨慎，在人群中轻灵地移动。
叶霜则走在她侧后一步。她没有打伞，周身那清寒气息仿佛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力场，拥挤的人群不知为何会下意识地在她身前让开一条缝隙，污浊的空气靠近她身周一尺便自行变得清冷干净几分。
她目光平首，仿佛穿透了所有喧嚣，只专注于脚下污水中偶尔掠过的某些浑浊轨迹。
而云尘……他似乎落后两人几步，在她们进入这片混乱区域时，便像水滴融入大海，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
若非叶霜和苏璃道心通明，能感知他无处不在的道域笼罩，几乎要以为他并未跟来。
他就像这雨夜的一个幽灵，无处不在，又无形无质，唯有偶尔有某些潜藏在暗处的、阴毒窥探的目光扫向苏璃叶霜时，才会在下一个瞬间被雨水或阴影彻底吞没，再也无声无息。
苏璃在一处堆积着各种奇异矿石的摊贩前稍作停留。
摊主是个独眼的老者，正口沫横飞地向一个戴斗笠的顾客吹嘘他手里的“雷殛铁晶”如何能锻造神兵。
苏璃的目光却飘向旁边巷口深处一家没有招牌、只在门外插着一柄锈迹斑斑断剑的破旧店铺。
她微微侧身，似乎想绕过拥挤的人群，一个穿着油腻皮袄、獐头鼠目的矮小身影便“恰好”撞到了她身边。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姑娘！”那人连声道歉，手掌却极其灵活地伸向苏璃腰间悬挂的一个素色小锦囊——那里面装着几块碎银和铜钱。
苏璃仿佛毫无所觉，依旧侧着身。
就在那“鼠影”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锦囊的刹那——
一阵极其细微的、如同冰晶碎裂的细微声响在他指尖响起。
“嘶——！”那人猛地缩回手，脸上瞬间毫无血色，惊恐地看着自己那几根伸出的手指上，不知何时己悄然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寒气刺骨，连带整个手掌都麻木僵硬！
苏璃这才转过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温和笑意：“这位老哥，走路小心些。雨大地滑。”
她的目光清澈温和，落在“鼠影”脸上，却让他如坠冰窟，那温和的笑意在此刻看来更像是警告！
他再不敢多留，甚至不敢看自己的手，连滚带爬地挤进了旁边人堆里，连自己的摊位都顾不上了。
叶霜在苏璃身边目不斜视地走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是经过“鼠影”刚才站立的泥泞地面时，那片冻结的薄冰无声地融化了。
苏璃莞尔，继续前行，仿佛刚才只是踩到了一块松动的石板。
她的目光己经锁定在巷子深处一家门脸更小、只在门前挂着一盏散发着幽绿磷光灯笼的门洞前。
灯笼上，没有字，只有扭曲的、仿佛无数冤魂缠绕挣扎构成的一个模糊图样，散发着浓烈的阴气。
“九幽阁。”苏璃心中默念。这就是幽冥引路令在雨夜中感应最为强烈的所在，那股阴鸷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墨汁滴落在浑浊的水洼里。
她没有立刻走过去，而是脚步一转，像是对旁边一家卖着符箓的摊子产生了兴趣。摊主正在唾沫横飞地向顾客推销一枚据说能“通幽探鬼”的残破符箓。
“包打听！你这老泼皮又在糊弄人了！上次卖我的寻宝符到现在都没个屁响！”
一声略显尖锐的抱怨从不远处的茶水摊传来。摊主是个矮胖老头，此刻正唾沫横飞地与对面一个瘦高山羊胡的老者对峙。
那瘦高老者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长衫，头戴瓜皮小帽，正是临渊城三教九流中消息颇为灵通的人物之一——“包打听”。
包打听被当面拆穿，也不恼，嘿嘿一笑，露出几颗豁牙：“嘿，铁头老三，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那是你没找到真宝贝！今天新到的消息，想不想听？”
他故意拉长了调子，眼睛贼溜溜地扫视着周围。
铁头老三翻了个白眼：“又是哪个大户死了爹娘讨小妾的风流韵事？老子不稀罕！”
包打听凑近铁头老三，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这次不一样！事关…‘雨楼’！”
他一提这个名号，周围的喧嚣似乎都静了那么一瞬。
铁头老三也神色一凛：“雨楼？他们又有动作了？”
“三天后的‘子夜’，在老地方‘沧浪废坞’！”包打听的声音压得更低，却难掩兴奋，“这次压轴的…嘿嘿，不得了！听说是真正的‘玄阴之体’！而且还是被精心蕴养过的‘珍品’！外面流出来的消息说，起步价就够买下半条朱雀街了！可惜啊……”
铁头老三咽了口唾沫，眼睛发亮又带着贪婪：“可惜什么？”
“可惜啊，”包打听咂咂嘴，“这种好货，早就被‘上面’的大人物预定了！我们也就只能听听风声，闻闻味儿了！”
他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慕嫉妒恨，目光却不经意地瞟向了对面巷子里那家幽幽绿光的门面——九幽阁的方向。
苏璃将符箓放回摊上，对摊主礼貌地笑了笑，转身离开。
她的位置恰好能听到包打听那刻意压低却又足够让有心人捕捉到的声音，包括那“玄阴之体”、“精心蕴养”、“大人物预定”以及最后的“沧浪废坞”！
“珍品？”苏璃心中冷笑，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油纸伞骨上划过。
叶霜的气息骤然冷冽了一瞬！黑纱遮面的少女脚步微顿！
玄阴之体！
这世间特殊炉鼎体质的称谓！
秦若雨身上那缕残留的被采补后的阴寒气息！
还有那指向黑市深处混乱核心的源头！
冰冷的寒意几乎要凝成实质！但她强行压下。这里还不是动手的地方。她的目光如寒星，再次锁定了那幽绿灯笼笼罩下的“九幽阁”。
线索，开始交织缠绕，渐渐浮出水面！
“走吧。”苏璃温和的声音在叶霜耳边响起，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师尊让我们出来走走，看来是走对了。”
她并没有看九幽阁，反而撑着伞，朝黑市更深处、人迹更为稀少的、弥漫着淡淡脂粉和烟草混合气味的区域走去。那是烟花巷的方向。
那里，或许也有愿意为命运悲鸣而开口的舌头。比如那位传闻中可能知道些什么的老鸨——“红姨”。
叶霜收回目光，跟上苏璃的步伐。两人背影窈窕，一个温婉如莲，一个清冷如霜，在这肮脏混乱的暗巷中穿梭，如同一束光投入最深的泥沼。
而在她们身后的某个角落阴影里，九幽阁那扇紧闭的门扉缝隙中，一双如同毒蛇般阴鸷冰冷的眼睛，正透过狭小的缝隙，死死地盯着她们离去的方向，尤其是落在叶霜的背影上时，那目光中充满了贪婪、忌惮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
一个沙哑如锈铁摩擦的声音在门后响起，声音极低，带着咬牙切齿的狠厉：“…通知阴掌柜…发现两个目标…有一个…气息很冷…很古怪…很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