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中最清净雅致的一处厢房。
镇国公老夫人屏退了左右伺候的仆妇,只留下自幼便跟着她的孙嬷嬷。
窗外日光正好,透过雕花木窗洒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老夫人眉宇间的阴霾。
她端着茶盏的手,依旧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
“嬷嬷,你刚才……你也瞧仔细了?”
老夫人的声音有些发飘,带着一种恍惚的不确定。
“那个沏茶的小尼姑……她……”
话语顿住,似有千斤重。
“她像不像……像不像当年的……绾……”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与惊疑。
孙嬷嬷的脸色同样凝重,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的沟壑,此刻显得愈发深沉。
她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
“回老夫人,老奴也觉得……乍看之下,眉眼间的神韵,确有七八分相似。”
“只是……”
嬷嬷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劝慰。
“绾小姐……早己不在人世多年了。”
“老夫人,您莫不是今日为国公爷祈福,思虑过甚,一时看花了眼?”
“那……你说会不会是她的孩子啊?”
老夫人眼神空洞,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无望地追问。
“可那个孩子不是刚出生便……夭折了?”
她的声音透着一股寒意。
“不,当年的事一定有蹊跷,……快,吩咐下去,让二丫头找机会探查一下!”
——
另一边,静安师太独自回到了自己的禅房。
那常年燃着的檀香,似乎也无法让她纷乱的心绪平静下来。
她闭上眼,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刚才禅房内的一幕。
老夫人那瞬间失态的震惊,以及萧凤仪那张看似平静无波,却总透着几分琢磨不透的脸。
她仔细回忆起当年将萧凤仪收入寺中的情形。
一个家道败落的庶女,孤苦无依,落选秀女,被内务府送来祈福寺“静养”。
履历清清楚楚,似乎并无任何破绽。
也从未听说过她与权势滔天的镇国公府有任何牵连。
难道是自己疏忽了什么?
静安师太缓缓睁开眼,眸光深邃。
她唤来另一个心腹尼姑慧觉,声音压得极低。
“去查。”
“仔细查查,萧凤仪入寺之前的所有底细。”
“尤其是……她的容貌,在入宫之前,或是在被送来寺里途中,是否曾引起过旁人的特别注意。”
“是。”
慧觉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山雨欲来风满楼。
萧凤仪极其敏锐地察觉到了寺内气氛的微妙变化。
静安师太对她的态度,又开始了最初的审视与怀疑。
而镇国公老夫人那边,虽然再没有首接的接触,但萧凤仪能清晰地感觉到,有几道隐晦的目光,总是在她不经意间,落在她的身上。
带着探究,带着疑惑,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她明白,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被动地等待。
等待静安师太的试探结束,等待老夫人的疑虑消散。
不主动出击,弄清这“相似”背后的秘密,她很可能就会陷入未知的旋涡,甚至粉身碎骨。
萧凤仪寻了个去库房核对秋冬布料入库数目的由头,找到了正在埋首算账的慧明师姐。
库房里光线略暗,弥漫着布料与樟脑混合的气味。
算盘珠子在慧明手中拨得噼啪作响,快而精准。
“慧明师姐,这批江南新贡的锦缎,账目上似乎与实数有些出入,还得劳烦您再核对一遍。”
萧凤仪的声音温和,带着请教的谦逊。
慧明抬起头,她性格木讷,不善言辞,但在账目上却有着近乎偏执的认真。
萧凤仪又顺势夸赞了几句她算账的本事,言语间充满了真诚的肯定。
慧明那张平日里没什么表情的脸,竟微微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师姐真是心细如发,寺里这么多繁杂的账目,若不是有您,真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
萧凤仪状似无意地闲聊起来,话锋轻轻一转。
“说起来,今日镇国公府的老夫人前来祈福,好大的阵仗。这镇国公府,当真是圣眷优渥,与其他府邸都不同。”
慧明点了点头,似乎对这种权贵间的门道并不太感兴趣,只低头继续核对着账册。
萧凤仪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语气带着几分好奇。
“我听说……这镇国公府,似乎有不少陈年旧闻?尤其是……与宫里有些牵扯的?”
她小心翼翼地抛出引子,目光落在慧明拨打算盘的手指上。
慧明师姐对这些家长里短、权贵秘闻向来不甚关心,但她对寺里存放的旧档案卷,却有着惊人的记忆力。
被萧凤仪这几句恰到好处的请教与肯定,说得心头微热,她停下了手中的算盘,努力回忆着。
“镇国公府……”
她皱着眉头,似乎在搜寻着久远的记忆碎片。
“老奴只隐约记得……很多年前,似乎……寺里的旧档里,好像提到过一笔香油钱……”
“似乎是……国公爷曾经认过一位义女?还是别的什么亲眷?”
她的声音有些迟疑。
“年代太久远了,寺里的人事变动又大,那些旧卷宗也不知被收到哪个角落去了,记不太清了。”
义女?亲眷?
萧凤仪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
“原来如此,是我多嘴了。”
她没有再追问,适时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离开库房后,萧凤仪又找到了灵玉。
彼时灵玉正在廊下仔细擦拭着一排经架,动作轻柔认真。
“灵玉。”
“萧姐姐!”
灵玉放下手中的抹布,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带着纯然的亲近与依赖。
萧凤仪拉着她走到僻静处,低声嘱咐。
“这几日,镇国公府的老夫人不是在寺里小住吗?”
“你替我留意一下,老夫人身边的那些丫鬟仆妇们,私下里都说些什么。”
“尤其是……关于老夫人前日在禅房为何会那般失态的原因。”
灵玉有些不解,但还是用力点了点头。
“萧姐姐放心,我一定仔细听着。”
灵玉心思单纯,在那些眼高于顶的贵府仆妇眼中,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反而更容易听到一些不加掩饰的真话。
果然,没过两日。
一个自称是老夫人身边二等丫鬟的年轻女子,借口向寺里的师父请教佛经,特意找到了正在经阁里整理经书的萧凤仪。
经阁内光线柔和,檀香袅袅。
那丫鬟穿着体面,举止也算得体,态度更是恭敬有加。
只是那双眼睛,却总是不着痕迹地在萧凤仪脸上逡巡。
“早就听闻萧师父为人处事圆滑,颇得师太赏识,今日特来请教……”
丫鬟寒暄了几句,便开始旁敲侧击。
“不知萧师父是哪里人士?家中可还有亲眷?”
“是何缘由,入了这祈福寺呢?”
问题看似随意,实则句句都在试探。
萧凤仪垂眸,手中翻动着经卷,仿佛并未察觉对方的意图。
她将那套早己准备好的说辞,又重新演绎了一遍。
家族舍弃,庶女低贱,孤苦无依,选秀失败后被送入寺中,只求一碗斋饭,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她的语气平静,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哀婉。
眼神清澈,表情真挚,看不出丝毫作伪的痕迹。
那丫鬟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听着她滴水不漏的回答,心中也有些犯嘀咕。
难道……真的是巧合?
这小尼姑谈吐从容,应对得体,身世也说得合情合理,并无破绽。
可老夫人的反应……
丫鬟试探无果,只得悻悻然告退,回去向老夫人禀报。
老夫人听完丫鬟的回话,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枯坐良久,最终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
“罢了……许是老婆子真的老眼昏花了吧。”
然而,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很难彻底根除。
与此同时,寺中关于萧凤仪容貌酷似“某位贵人”的流言,却如同插上了翅膀,悄然传扬开来。
有人说她前世定是哪位娘娘身边的红人。
也有人说她本就出身不凡,只是暂时落难于此。
更有甚者,将慧心师姐的“意外”与此事联系起来,编排出各种阴谋论调。
那些原本就嫉妒萧凤仪得静安师太倚重、又在上次腹泻事件中被她压了一头的尼姑们,此刻更是找到了攻讦的由头。
她们不敢明着来,便在暗地里窃窃私语,用恶意的眼神打量她,甚至有人开始琢磨着,想借此机会,给她使个绊子,将她拉下马。
萧凤仪清晰地感受到了这股涌动的暗流。
她明白,自己必须尽快弄清楚那个“绾”字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否则,这突如其来的“容貌相似”,带来的恐怕不是什么一步登天的机遇。
而是足以将她彻底吞噬的杀身之祸。